高考倒計時牌上的“40”像塊浸了水的海綿,沉甸甸壓在復課班每個人心頭。周三的晚自習,教室里只有筆尖劃過紙頁的“唰唰”聲,連翻書都透著小心翼翼——誰都怕打擾到別人刷題,更怕打破這緊繃的沖刺節(jié)奏。
吳文嬌趴在課桌前,指尖捏著的黑色水筆轉了三圈,卻遲遲沒落在語文試卷的“作文提綱”上。桌角堆著三個空咖啡罐,都是她這星期喝空的——自從上周母親又打來電話說“隔壁小芳去服裝廠打工,一個月能掙三千”,她就總失眠,只能靠咖啡硬撐著刷題到后半夜。
“嘩啦——”前排同學翻英語詞典的聲音突然響起,吳文嬌卻像被針扎了似的,猛地捂住耳朵,筆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她盯著試卷上“論堅持的意義”的作文題,腦子里卻炸開了母親的聲音:“女孩子讀再多書有啥用?不如早點掙錢嫁人!”“你要是考不上大學,就跟我去電子廠流水線!”
這些聲音像小蟲子,鉆進耳朵里嗡嗡響,連同桌輕聲問“這道題選 B還是 D”,都被她聽成“你肯定考不上,別浪費時間了”。吳文嬌攥著頭發(fā),指甲深深嵌進頭皮,眼淚突然涌上來——她怕,怕自己真的考不上博川師范,怕母親真的逼她去打工,更怕辜負楚運歡幫她整理的“鄉(xiāng)村作文素材”、李老師在她作業(yè)本上寫的“加油,你能行”。
“我考還不行嗎!別催了!”吳文嬌突然把筆往地上一摔,聲音帶著壓抑的哭腔,在安靜的教室里格外刺耳。全班同學都抬起頭,楚運歡剛解完一道物理大題,聽見動靜立刻轉頭——他看見吳文嬌雙手抱頭,肩膀劇烈顫抖,課本扉頁上“必須考上博川”的涂鴉被眼淚洇得發(fā)花,連筆痕都軟塌塌的。
沒等楚運歡起身,吳文嬌突然抓起桌上的語文筆記,猛地撕了起來——那是她熬夜整理的“《岳陽樓記》逐句解析”,里面還夾著趙曉慧畫的小太陽貼紙,此刻卻被撕成碎片,像雪花似的撒在地上。她抓起書包,幾乎是逃著沖出教室,連掉在地上的筆都沒撿。
楚運歡趕緊追出去,剛到教室后門,就看見吳文嬌蹲在墻角,背對著走廊,肩膀一抽一抽的,手里還攥著半張沒撕完的筆記,上面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的字句被眼淚泡得發(fā)皺。地上的碎紙散了一地,有張還飄到楚運歡腳邊,上面是她用紅筆標的“易錯字”,墨跡都透著認真。
“慢點撕,這筆記你整理了三個晚上呢。”楚運歡輕輕蹲下來,撿起腳邊的碎紙,小心地往一起拼。他記得上周吳文嬌還笑著跟他說:“這筆記我標了‘玉米地版’解析,比如‘浩浩湯湯’就想咱們村的大河,漲水時跟玉米地連在一起,你肯定能記住?!?p> 吳文嬌沒回頭,聲音悶得像塞了棉花:“別管我……這筆記沒用了,我記不住,也考不上……”楚運歡把拼好的半頁筆記遞到她面前,指尖碰了碰她攥著碎紙的手——冰涼,還在抖?!吧洗卧卺t(yī)院,你跟我說‘星星不會因為烏云就停止發(fā)光’,”他的聲音放得很輕,像怕驚到她,“現(xiàn)在烏云來了,我陪你等它散,不是讓你把自己的光掐滅?!?p> 他掏出手機,屏幕上是和縣城心理醫(yī)生的聊天記錄——昨天李老師察覺吳文嬌總躲著人、眼底青黑,特意讓他聯(lián)系的:“我約了王醫(yī)生,明天下午放學到醫(yī)院,就一節(jié)課的時間。不是認輸,是給咱們的沖刺加層‘防護盾’,就像你幫我整理‘物理錯題防護表’一樣?!?p> 吳文嬌終于轉過頭,眼睛紅腫得像核桃,盯著拼好的筆記,眼淚又掉下來,砸在“岳陽樓記”的“憂”字上:“我怕……我怕醫(yī)生說我矯情,說我抗壓能力差……我更怕,連你也覺得我是在找借口?!?p> 楚運歡從筆袋里掏出片干玉米葉——是上次他們埋“時間膠囊”時剩下的,他一直夾在物理筆記里當書簽。他把玉米葉塞進吳文嬌手心,葉片邊緣還帶著點曬干的韌勁:“你要是矯情,誰幫我改英語作文里的‘玉米地病句’?上次我寫‘玉米桿像杠桿一樣彎了腰’,是你幫我改成‘玉米桿如杠桿般彎折,卻未斷裂’;誰畫小太陽幫我標物理錯題?你在‘電路故障’旁邊畫的小太陽,我每次看到都覺得有勁兒?!?p> 吳文嬌攥著玉米葉,葉片的紋路硌得手心發(fā)疼,心里卻慢慢暖了點。她想起上周課間,楚運歡幫她背“perseverance”,說“這個詞像玉米苗扎根,得慢慢熬才會長高”;想起趙曉慧在她漫畫本上畫的“吳姐加油”,說“等咱們考上博川,就去學校的玉米地寫生”;想起李老師把她的作文貼在教室后墻,說“這篇《玉米地的清晨》,比重點班的范文還動人”。
“我……我昨天給我媽打電話,”吳文嬌吸了吸鼻子,聲音輕了點,“她還說‘考不上就去服裝廠,我已經(jīng)跟廠長說好了’,我躲在操場角落,看著玉米地哭,連翻書的聲音都覺得是在罵我‘沒用’。”楚運歡從書包里掏出吳文嬌的英語單詞本——是上次她落在醫(yī)院的,他一直幫她收著。翻開“perseverance”那頁,旁邊被畫了個打叉的星星,墨跡洇透了紙背,能看出當時畫得有多用力。
“你看,你把‘堅持’畫了叉,卻還是每天背到最后一個走,”楚運歡指著單詞本,“這不是矯情,是你太想做好了,把弦繃太緊了。明天咱們?nèi)ヒ娽t(yī)生,就當是給弦松松勁,不是斷了它?!?p> 吳文嬌點了點頭,慢慢松開攥著碎紙的手,幫著楚運歡一起撿地上的筆記。月光從走廊窗戶照進來,落在拼好的筆記上,落在兩人手里的玉米葉上,像撒了層薄紗。楚運歡突然想起住院時,吳文嬌幫他按摩肩膀,說“再難也得慢慢來,就像熬小米粥,急了會糊”,現(xiàn)在換他來陪她慢慢熬了。
晚自習結束的鈴聲響起,同學們陸續(xù)收拾書包離開,趙曉慧和王強也跑了過來。趙曉慧看著地上的碎紙,沒多問,只是掏出膠帶:“我?guī)湍銈冋彻P記,我爸是修書的,這種碎紙我能粘得看不出痕跡!”王強則把懷里的籃球往地上一放:“明天下午我陪你們?nèi)メt(yī)院,我?guī)湍銈冋甲孕熊囄?,順便給你們買張阿姨家的紅糖饅頭,墊墊肚子。”
吳文嬌看著眼前的伙伴,突然覺得心里的“小蟲子”不那么吵了。她接過趙曉慧遞來的膠帶,小心翼翼地粘起碎紙,指尖劃過“浩浩湯湯”的字句,突然笑了:“等粘好了,我再補畫個小玉米苗,跟咱們村的一樣?!?p> 放學時,楚運歡推著自行車,吳文嬌走在旁邊,手里攥著粘好的筆記和玉米葉書簽??斓酱蹇跁r,吳文嬌突然拉住楚運歡的袖子,聲音帶著點怯生生的期待:“要是……要是醫(yī)生讓我休學怎么辦?我不想錯過高考,我還想跟你們一起去博川的玉米地。”
楚運歡停下腳步,轉身看著她,月光落在她紅腫的眼睛上,像蒙了層水光。他拍了拍她的手,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袖傳過去:“不會的。咱們跟醫(yī)生說清楚,就說還有 40天高考,咱們想邊調(diào)整邊沖刺,總能找到辦法。再說,還有我、曉慧、王強,咱們幫你補進度,就算每天只多學一個知識點,40天也能多學 40個,怕什么?”
吳文嬌點了點頭,攥著玉米葉的手緊了緊——葉片的韌勁像股力量,慢慢鉆進心里。她抬頭看向遠處的玉米地,月光下的玉米苗靜靜立著,像在陪他們一起等天亮。她知道,接下來的路可能還會難,但她不再是一個人——有楚運歡遞來的玉米葉,有趙曉慧粘好的筆記,有王強等著占的自行車位,還有那片等著他們?nèi)懮牟┐ㄓ衩椎?,這些都能幫她把“幻聽”壓下去,把“堅持”的星星重新點亮。
楚運歡推著自行車,慢慢往前走,吳文嬌跟在旁邊,手里的筆記被抱得緊緊的。晚風拂過玉米葉,沙沙聲像在說“慢慢來”,倒計時牌上的“40”雖然還重,但此刻,卻沒那么讓人喘不過氣了。他們都知道,明天去見醫(yī)生只是第一步,但只要彼此陪著,就算是“筆尖下的幻聽”,也能變成“沖刺路上的回聲”,指引他們朝著高考、朝著博川,一步步靠近。
而此時的教室,李老師正坐在吳文嬌的課桌前,看著地上殘留的碎紙痕跡,輕輕嘆了口氣。她從抽屜里掏出吳文嬌的作文本,翻開《玉米地的清晨》那頁,在空白處畫了個小小的太陽,旁邊寫著:“熬得過黑夜,才能看見玉米地里的第一縷晨光。”她知道,這些孩子都在拼盡全力往前跑,而她能做的,就是在他們累的時候,遞上一把能歇腳的“小凳子”,等著他們重新站起來,繼續(xù)往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