粗須甲士往四周打量道:“這個地方不像倉棚。壁漾幽光粼閃,誰知怎么弄的……”
白凈面容的男子抬起二根手指,斜抵眼瘤之畔,低喚:“牛金,把你的長戈伸遞給我!”
“戈早丟了。”粗須甲士郁悶道,“急著要來干嘛?”
滿身泥污的皺眉男子微哼道:“沒有戈,就受欺負。”
瓜皮帽兒那廝拿扇亂拍,謔視道:“你有戈,也照樣挨揍。”說著,掏出手槍睥睨道:“畢竟長江后浪推前浪,猜猜誰死在沙灘上?”
白凈面容的男子捂額叫苦:“又差點打到眼瘤……”
恒興表情嚴肅地告誡:“為免擾亂歷史脈絡,當心先別弄破那個要命的眼瘤。”信孝拿著茄子轉(zhuǎn)瞧道:“似乎流膿了。”
“它總是不時流膿?!蹦嗬衔贪櫭颊f道,“我的好兒子飽受此瘤之苦,焉知何日方休?你們不要再打來打去。別忘了外邊有魔怪似仍徘徊未離……”
旁邊擠著一個方面大耳之人插話道:“不妨袖手旁觀。讓他們打一會兒,看看會發(fā)生什么……”
滿身泥污的皺眉男子猶欲操拳忿捶道:“就算身處險境,我也要反擊。窮酸文人有何耍橫的本錢?”向匡伸手卯他腦袋,連續(xù)敲打道:“反擊你的頭!”
好幾只手前后伸來,仿佛敲瓜似的亂敲。滿身泥污的皺眉男子招架不住,瓜皮帽兒那廝覷定其鼻,拿槍把子搗擊。滿身泥污的皺眉男子應接不暇,難免吃癟,痛呼:“雙拳難敵四手……”
方面大耳之人摑一巴掌,迅即攏回袖內(nèi),出言糾正:“何止四手?”
滿身泥污的皺眉男子亂搡道:“剛才誰從后面伸指使勁擰我腰股?自己站出來坦承,不然我兵馬一到,便知好歹……”
抹泥老翁提桶往他頭上一敲,惱斥:“住嘴,別吵鬧!節(jié)骨眼上,怎又忘記我常教誨,遇事要沉得住氣……唉呀,誰掐我腰脅這樣痛楚,是不是你所為?”
有樂嘖然道:“這種事情,你可不要亂說哦!豈沒看見我被擠著夾在中間幾乎動彈不得,都沒法抬手往自己臉上撓癢癢……”
長利憨問:“伸過來杵在有樂臉頰上那只沒穿鞋襪的腳是誰的?”
抹泥老翁惑覷道:“是不是那小娃兒?”
戴草笠的小家伙擠得只剩一張憋悶的臉孔,咕噥道:“不是我?!?p> 抹泥老翁端詳?shù)溃骸皬男【退奶幣?,倘若死不掉,長大一定是狠人?!?p> “估計沒你狠?!狈矫娲蠖哪侨瞬逖缘?,“我發(fā)現(xiàn)你有‘狼顧之相’?!?p> 抹泥老翁忙掩飾道:“其實我慈眉善目,所謂‘鷹視狼顧’只是你們的錯覺而已。”
恒興嚴肅質(zhì)疑:“然而曹操似也這樣認為。”插話時仍眼不眨的盯著有樂臉上之足。
“誰不知道曹操多疑?”抹泥老翁辯稱,“況且我沒聽他這樣說過。據(jù)聞此乃華歆所言,就愛自以為是,不嚴以律己,對人亂加評判論斷,難怪管寧早就急于跟其‘割席’?!?p> 滿身泥污的皺眉男子低哂:“不是誰都能治國安邦……”
向匡敲頭誚問:“衙內(nèi)就行?”
滿身泥污的皺眉男子懣瞪道:“未來掌握在我手里……”
沒等聽完,瓜皮帽兒那廝揮扇將其拍去一邊。
有樂惱道:“哪兒撿來的破扇子連我也挨打到了……”恒興忙道:“先別亂動,讓我仔細看清你臉上究竟是誰之足……”
方面大耳之人辨覷道:“他拿來亂拍的似是我先前丟失的那把舊扇。包括我的墨跡在內(nèi),歷代高僧題有禪字,筆風各自不同……”
長利愣問:“你是誰呀?”
方面大耳之人抬手卯瓜皮帽兒那廝腦袋,搶扇回答:“無非迷途的羊羔?!?p> 信澄拉巾掩面悄詢:“肥頭大耳家伙會不會是劉備來著?”抹泥老翁惕視道:“顯然不是,其乃光頭?!?p> 我從旁瞥見方面大耳之人腦殼光禿,一臉飽經(jīng)風霜模樣,身裹沾染泥土的布衲,光著半邊膀子,袒出肥壯鼓脹的胸肌。信孝拿茄往胸脯敲打道:“你這算‘左袒’還是‘右袒’?”
有樂湊覷道:“左右不分!他這擺明是‘右袒’……”方面大耳之人出言糾正:“錯!我覺得袒裎的是左胸……”長利憨瞅道:“右吧?”
“和尚?!北娊院闷娲蛄繑D身其間這個袒裎一邊胸脯的高大僧侶,便連恒興亦忍不住訝問,“你的法號是什么,想知道究竟怎生稱呼?”
方面大耳之人郁悶道:“我的法號實在難以啟齒?!?p> 小疙瘩球擠過來,伸手指了指方面大耳之人展開的扇面,悄示眾人留意一行題字落款:“乳峯德仁?!?p> 方面大耳之人欲掩不及,窘道:“唉!不小心取這種名號,真是說來慚愧……”
長利憨問:“你為什么取名叫‘乳峯’?”
“別嘲笑他?!毙虐馃熅戆魞赫?,“我剛想起來,其乃著名禪師。字仲山,號乳峯,俗姓張,潞州人。乳峯德仁和尚,金末元初高僧,十二歲受戒。元定宗四年亦即公元一二四九年,他五十三歲,住持嵩山少林寺。”
“少林方丈?”眾皆詫異,有樂稱奇不已?!霸趺匆才艿竭@里跟我們擠作一堆……”
方面大耳的和尚苦惱道:“我準備退居南宮,不料竟在此處迷路。誰知到底怎么回事?”
“我們也搞不清楚?!遍L利懵然道,“南宮在哪兒呀?”
“河北?!狈矫娲蠖暮蜕懈嬷澳抢镉幸换锖菽_色以南宮為姓氏,歷稱南宮氏。自謂源于姬姓,見諸于《史記·周本紀》。南宮世家,以望立堂。屢邀我登壇說法,或已結下不解之緣。眼看又逢戰(zhàn)亂,世間寒意侵凜倍驟,我欲前往抱團取暖……”
瓜皮帽兒那廝拿著手槍轉(zhuǎn)詢:“你怎么一眼就認出其乃何人?”
信包吞煙吐霧的回答:“我能背出歷代少林方丈名字。對其生平事跡亦略有所知……”
眾皆不信:“吹吧?”
信包夾煙念誦:“北魏時期,跋陀、僧稠、資云。唐朝,志操、義獎、慧覺、惟濟、靈湊。五代,行均、宏泰。北宋及遼代,智浩、證悟、廣慶、報恩、清江、智通、佛燈惠初、善應法和、祖端、法海。然后到金代,悟鑒、普照、興崇、虛明、西溪宏相、東林志隆、廣鑄、木庵性英、乳峯德仁、雪庭福裕、復庵園照、圓明、足庵慧肅、靈隱文泰、中林智泰、月巖永達、還原福遇、古巖普就、月照江公、菊庵法照、淳拙文才、鳳林子珪、息庵義讓、損庵洪益、無為法容、海印。明代,嵩溪子定、松庭子嚴、凝然子改、仁山毅公、竹庵子忍、俱空契斌、無方可從、歸源可順、拙庵性成、古山可仙、靜庵悟榻、古梅祖庭、月舟文載、宗琳玉堂、竺東悟萬、小山宗書、隱山賢公、幻休常潤……”
聽其歷數(shù)至此,信澄忍不住拉巾掩腮笑謂:“高紈太郎、亀喙二……”有樂伸腿踢踹道:“住口!”
長利憨問:“少林這些方丈的名稱怎么聽著像倭人?”
“倭人跟他們學的。”瓜皮帽兒那廝隨口作答,“取名無非模仿佛僧。尤其是禪宗那些……”
長利又轉(zhuǎn)面惑詢:“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何自號‘乳峯’?”
袒裎半邊胸脯的高僧顧左右而言他:“臉上那只腳究竟是誰的?”
“還沒搞清楚?!焙闩d目不轉(zhuǎn)睛的注視道,“然而瞅似很好看的樣子。”
有樂煩惱道:“多好看也不管用,我不太喜歡諸如此類之物?!?p> 袒裎單邊胸脯的高僧睜大眼睛瞅來瞅去地稱然:“不料你跟我一樣格調(diào)高雅?!?p> 有樂皺起鼻梁,瞇覷道:“我以為曲高和寡……”
抹泥老翁亦欣賞道:“我和你們一樣高雅,平日沒事就牽騎到琴館傾聆‘高山流水’這種陶冶情操的曲韻。然而此足擱你臉上顯得確實很勾人?!?p> “我是有底線的?!庇袠钒喝坏溃肮次也恢??!?p> 瓜皮帽兒那廝眉飛色舞地湊覷道:“可是腳掌正抵著你的臉?!?p> 有樂憋苦道:“怎奈這里很擠。我無法挪避,誰騰出手伸過來幫忙推開?”
恒興表情嚴肅地表示不能理解:“臉上難得有如此好足,為什么急于推開?”
眾皆稱然:“是呀是呀?!?p> 有樂不耐煩地催促:“趕快推開它!以免有礙我本身高雅脫俗的形象……”
“越來越擠?!毙虐詮棢熁业?,“漸難動得分毫,你就忍忍吧。”
眼見火屑揚爍,滿身泥污的皺眉男子不安道:“你別在整堆干草禾葉里玩火!”
向匡轉(zhuǎn)顧道:“除了出入口,這里不怎么通風。我覺得構造不太像尋常的谷倉之類……”
長利憨望四周,困惑道:“里面堆壘干禾葉,倘非倉棚,你們以為是啥?”
信孝拈起一根東西留心觀察道:“這些似是某種無穗玉蜀黍,那邊還有栽培不出玉米籽粒的整棵萎莖……”小疙瘩球在旁嘀咕:“全是移植作物,栽種不出結果,就堆在這里。你瞧周圍還有許多垛,覆蓋住底層繁雜的空巢……”
長利聞語惴問:“誰的巢?”
小疙瘩球晃移到他耳邊悄答:“我覺得似是蜜蜂。不過這里早就沒有了,或已滅絕……”
“我很怕蜂蟄?!遍L利聽著稍松口氣,隨即展顏道?!靶液脹]有了?!?p> “你該慶幸并未生在蜜蜂滅絕的世界,”微泛迷離光暈的球兒在角落低嘆,“儼如死亡星球。”
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家伙拿著藥瓶轉(zhuǎn)覷道:“然而遼東有蜜蜂,滅絕的只是公孫世家,許多附逆之人無謂死亡……”
“這里并非你以為的遼東。”信孝伸鼻聞了聞藥瓶,郁悶道。“此前被怪獸追,慌張摸黑亂跑,穿越太多迷霧,已弄不清楚究竟是哪兒?”
“不知身在何處,”抹泥老翁若有所思,難掩忐忑道?!斑@種感覺并非頭一回有。但從未離奇似此,趕快喚牛金出去察看那些魔怪走掉沒有,順便覓路返回遼東。此處詭異莫測,不宜耽留……”
粗須甲士擠在干草堆里嘟囔道:“我不想急著返回黑暗的遼東戰(zhàn)場,除非等到天亮……”
微泛迷離光暈的球兒在暗處提醒:“天一亮,這里就有如煉獄。”
信孝顫拿茄子詢問:“為什么這樣?”小疙瘩球蹦到他耳邊告知:“烈日將要炙烤到這邊來了。”
“早走早好。”抹泥老翁伸手硬揪粗須甲士,推肩說道,“牛金!趕快去門口看看外面是何情形……”
粗須甲士掙扎道:“可是外邊很危險!先前我挨井蓋拋打多次,屢摔下坡,腿腳已不靈便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