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:看不透她
永樂宮偏殿內(nèi),燭火通明,卻驅(qū)不散那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壓抑。藥香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氣,在空氣中緩慢流淌,每一次內(nèi)殿傳來的細(xì)微動靜——或許是太醫(yī)低沉的交談,或許是宮女更換藥盞時瓷器輕碰的聲響——都讓外殿等候的人們心臟驟然收緊。
蕭文毅負(fù)手立于窗前,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夜色,一如他此刻的心境。他試圖透過緊閉的殿門,感知里面那個人的氣息,然而除了自己的心跳聲,什么也聽不到。
他的腦海中反復(fù)回放著御花園那驚心動魄的一幕。她掙脫太后的保護(hù),義無反顧地?fù)溥^來,那雙總是追隨著他的眼眸在那一刻,除了決絕,似乎還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、深沉的……哀慟?那不是一時沖動的英勇,更像是一種歷經(jīng)滄桑后的本能選擇。
為什么?
這個疑問如同藤蔓,緊緊纏繞著他的思緒。
他一直以為他了解蕭菀。她是他看著長大的表妹,小時候像個甜蜜的粘人精,后來漸漸將滿腔少女情愫系于他身,熱烈、直白,甚至有些不顧分寸,讓他時常感到困擾與厭煩,下意識地疏遠(yuǎn)。他習(xí)慣了她的追逐,也習(xí)慣了她的存在仿佛只圍繞他一人轉(zhuǎn)動。
可今夜,她展現(xiàn)出的,是完全超乎他認(rèn)知的一面。
御前奏琴時,那份超越年齡的沉穩(wěn)大氣、那份融入山河歲月的通透,已讓他暗自驚訝。而舍身擋劍的舉動,更是徹底顛覆了她在他心中“天真嬌縱、感情用事”的固有印象。
那需要何等的勇氣?又何等的……情深義重?
可這“情深”,似乎又與他認(rèn)知里的不同。并非小女兒家的癡纏愛慕,而更像是一種嵌入骨血深處的、近乎悲壯的守護(hù)。她撲過來時,看的似乎不是他蕭文毅這個人,而是“太子”這個身份所代表的國本?或者……是別的什么他無法理解的東西?
他看不透她。
這種“看不透”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煩躁,以及一種深切的愧疚。他忽然意識到,自己或許從未真正試圖去了解過這個表妹。他享受著她的傾慕,卻吝于給予回應(yīng),甚至帶著偏見去審視她的一切。而她卻在他最危險的時刻,用最慘烈的方式,給了他最沉重的一擊。
“再也不躲著你了……”他低聲重復(fù)著自己在慌亂中許下的承諾,指尖深深嵌入掌心。此刻這話聽起來,竟是那般蒼白可笑。她若真的……他還有機(jī)會“不躲”嗎?一種尖銳的恐慌攫住他,比任何政敵攻訐、朝務(wù)難題都更讓他無力。
皇后端坐在一旁,手中捻著一串碧玉佛珠,指尖卻冰涼一片。她的目光不時掠過焦灼的丈夫、悲痛欲絕的婆婆,最終落在兒子那緊繃的背影上。
她的心情復(fù)雜難言。
作為皇后,一國之后,她感激蕭菀。感激她在那千鈞一發(fā)之際護(hù)住了國之儲君,保全了皇室乃至朝局的穩(wěn)定。若太子有事,今日之亂局將難以想象。蕭菀此舉,于國于家,皆是大功,值得最高規(guī)格的獎賞和尊崇。
但作為一個母親,看著兒子為另一個女子如此失魂落魄、心焦如焚,她心里又不可避免地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澀和……不是滋味。
她是太子的生母,是這世上最希望他好的人。她親眼看著兒子從小到大,何曾有過這般慌亂無措、情緒外露的時刻?便是當(dāng)年習(xí)武摔斷腿,或是被太傅嚴(yán)厲斥責(zé),他也從未如此。此刻,他卻為了蕭菀,將所有的鎮(zhèn)定、儲君的威儀都拋諸腦后。
這說明了什么?
說明蕭菀在他心中的分量,或許早已不同尋常,只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覺,或者說,不愿承認(rèn)。
而蕭菀……皇后微微蹙眉。這個外甥女,她也有些看不透了。
從前只覺得她被嬌慣得有些任性,對太子癡心一片,雖不喜她有時過于直白不知收斂,但也樂見其成,畢竟蕭菀身后是太后和靜惠長公主府的勢力,于太子是極大的助益。
可今日之事,絕非一個“癡情任性”的女子能做得出的。那需要莫大的勇氣和瞬間的判斷。她當(dāng)時真的只想救太子?還是想借此……牢牢抓住太子的心?甚至不惜以命相搏?
這個念頭一閃而過,讓皇后心底微寒。若真是后者,那這女子的心機(jī)和決斷,就太過可怕了。她用最慘烈的方式,將自己變成了太子心中一個無法磨滅、無法辜負(fù)的存在。
可看著內(nèi)殿方向,想著那孩子蒼白如紙的臉,皇后又覺得自己這般揣測過于冷血。那傷口是做不得假的,那是真真切切地差點(diǎn)死了。
兩種情緒在齊青璃心中交織,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。更多的是心疼。無論蕭菀初衷為何,她終究是付出了慘痛的代價,是個可憐的孩子。此刻,她只盼著這孩子能挺過來。至于以后……以后再說吧。
太后由蕭語嬌和朝云一左一右扶著,斜倚在軟榻上,閉著眼,淚水卻不時從眼角滑落。她什么都不愿多想,只想她的君心平平安安。什么算計,什么心思,在生死面前,都微不足道。她只要她的外孫女活著。
四皇子蕭文遠(yuǎn)蹲在角落,全無平日嬉笑模樣,眉頭擰得死緊,一會兒看看內(nèi)殿,一會兒看看太子,一會兒又偷偷瞟一眼面色冷峻如冰的齊夜辰,只覺得心里堵得慌,憋悶得很。他看不懂這些彎彎繞繞,只知道表妹快死了,而這一切本不該發(fā)生。
齊夜辰依舊立在殿內(nèi)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,身姿筆挺如松,面容沉靜似水,仿佛一尊沒有情緒的玉雕。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,在跳躍的燭光映照下,偶爾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波動,泄露著其下翻涌的暗流。
他的目光并未一直膠著在內(nèi)殿那扇緊閉的門上,反而更多是警惕地巡梭著四周,仿佛一頭時刻保持最高戒備的頭狼,守護(hù)著這片剛剛經(jīng)歷血腥、尚未恢復(fù)元?dú)獾膶m室。然而,他的心神,卻遠(yuǎn)不如表面看起來那般平靜。
他的腦海中,反復(fù)回放著那驚險至極的一幕。她像一只脆弱的蝶,撲向致命的寒芒,決絕得沒有半分猶豫。那一刻,他的呼吸幾乎停滯。他甚至來不及思考,身體已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(yīng)——那兩根灌注了全部內(nèi)力與殺意的銀箸,是他平生出手最快、最狠,也最……后怕的一次。
后怕。
這種情緒對他而言,陌生且極具沖擊力。在北境沙場,尸山血海他也曾踏過,生死一線更是家常便飯,他從未有過“怕”的感覺??僧?dāng)她渾身是血地倒在太子懷中,生機(jī)飛速流逝時,一種冰冷的、名為“恐懼”的寒意,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,比他受過最重的傷還要刺痛。
他看不透她。
為何要如此拼命?為了太子?那份世人皆知的癡戀,竟真能讓她舍生忘死到如此地步?可據(jù)他暗中觀察,她似乎并非那般毫無理智的癡兒。那又是為了什么?為了皇室恩寵?為了郡主尊榮?似乎也不盡然。
他想起那夜在長公主府,她為他處理傷口時那異常沉穩(wěn)冷靜的眼神,那雙清冽的眸子里,藏著與年齡不符的通透和……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疏離。那樣的她,與傳聞中癡戀太子、甚至有些驕縱的形象,格格不入。
今夜御前獻(xiàn)藝,一曲《月照山河》,更是彈出了超越閨閣女兒的格局與氣度。
而舍身救駕……這需要的不只是勇氣,更有一種近乎洞察先機(jī)的決斷。她似乎……早就預(yù)判到了危險?這個念頭一閃而過,讓他心頭疑云更甚。
這個女人,就像一個矛盾的集合體,身上籠罩著一層又一層的迷霧,讓他越是探究,越是覺得深不見底。而這種“看不透”,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,以及……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、細(xì)微的刺痛。
尤其,當(dāng)她是為了另一個男人,幾乎付出生命的代價。
這種情緒,讓他覺得有些……不是滋味。
他自幼在北境軍中長大,見慣了直來直往,習(xí)慣了用手中的劍說話。權(quán)謀算計、兒女情長,于他而言皆是麻煩且無用的東西。他一向厭惡麻煩,更不愿沾染任何可能影響判斷的情感糾葛。
可此刻,他卻清晰地意識到,這個名叫蕭菀的女子,已經(jīng)在他一貫冷靜無波的心湖里,投下了一顆石子,激起了層層漣漪,擾得他心神不寧。這種失控的感覺,讓他極為不適,卻又無法強(qiáng)行壓下。
他只能將這一切歸咎于對她“看不透”的探究,以及對今夜這場明顯針對皇室、背后可能牽扯北境陰謀的警惕。他告訴自己,關(guān)注她,只是因?yàn)樗男袨楫惓?,可能與大局相關(guān)。
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。每一刻都像一個世紀(jì)那么漫長。
終于,內(nèi)殿的門被輕輕推開,太醫(yī)院院正拖著疲憊不堪的步伐走出來,臉上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虛脫。
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。
“陛下,娘娘,殿下,”院正跪地,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絲振奮,“郡主吉人天相,高熱暫退,脈象雖仍微弱,但已趨于平穩(wěn)!最危險的關(guān)頭……總算熬過去了!”
剎那間,外殿那凝固到極致的氣氛仿佛驟然松動。
太后猛地睜開眼,喜極而泣:“蒼天保佑!蒼天保佑?。 ?p> 建元帝緊繃的下頜線終于緩和,長長舒了一口氣。
皇后手中的佛珠停下,指尖回暖,心底那塊大石終于落下,無論之前如何想,此刻她是真心為那孩子活下來而高興。
蕭文毅猛地轉(zhuǎn)身,一直緊繃的肩膀瞬間垮下幾分,一種巨大的、近乎虛脫的狂喜席卷了他,讓他幾乎站立不穩(wěn)。他下意識就想沖進(jìn)內(nèi)殿。
“殿下!”院正急忙攔住,“郡主雖暫脫險境,但極其虛弱,需要絕對靜養(yǎng),此刻萬萬不可打擾!湯藥會按時送入,仍需仔細(xì)觀察十二個時辰,確保不再反復(fù)?!?p> 蕭文毅的腳步硬生生頓住,目光渴望地看向那扇門,最終緩緩點(diǎn)頭,聲音干澀:“……好。孤不進(jìn)去。你們……務(wù)必照顧好她?!?p> 他退回窗邊,心中的巨石移開,那“看不透”的迷霧卻并未散去,反而因她活下來的消息,變得更加濃郁。她活下來了,他該如何面對她?如何對待這份沉重得讓他無法呼吸的“情意”?
皇后將兒子的反應(yīng)盡收眼底,心中那絲復(fù)雜的滋味再次泛起,卻也只能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。
殿內(nèi),昏迷中的蕭菀并不知道外界的一切紛擾。她沉在深深的黑暗里,前世的噩夢與今生的劇痛交織,唯有那一絲微弱卻頑強(qiáng)的生機(jī),在太醫(yī)們的全力救治和無數(shù)人的心念牽絆下,艱難地維系著,如同風(fēng)中殘燭,雖微弱,卻未曾熄滅。
她活下來了。
而活下來之后,一切才剛剛開始。
而從頭到尾沒出聲的二皇子蕭文軒則是一直安靜地坐在稍遠(yuǎn)的位置,相較于太子的焦灼失態(tài)、齊夜宸的憂心忡忡,他顯得格外沉靜,甚至有些過于平靜了。此刻,見蕭菀脫險,他眼底閃過一絲精光。